乌克兰:持续不断的分裂悲剧
但杨 潘志平
摘要:乌克兰地处东欧地缘版块,作为“小俄罗斯”,乌克兰与“大俄罗斯”有着扯不断、理还乱的渊源关系,同时它又被波兰天主教文化往另一方向拉扯:从15世纪乌克兰西部东正教宗教复兴,到16世纪哥萨克武装兴盛,以及近代民族主义萌发,乌克兰一直处于左支右绌的尴尬境地。20世纪作为苏联的加盟共和国方才有过相对完整的时期。但好景不长,21世纪,乌克兰亲欧盟示威运动爆发,这片土地以第聂伯河为界再次撕裂,整个民族分裂的悲剧持续不断。
关键词:兄弟会;宗教复兴;哥萨克;乌克兰民族主义
2014年,乌克兰境内爆发大规模冲突,乌克兰、乌克兰东部民间武装组织与俄罗斯成为此次事件的矛盾主体。这场引起世界关注的暴力示威抗议运动,除了俄、美、欧三方势力煽动介入的外部因素,乌克兰自身左顾右盼的外交倾向也成为矛盾激化的内部导火索。追根溯源来看,当今乌克兰局势并不仅仅是由外部势力介入、国内经济恶化以及外交政策暧昧不明引起的突发性事件。自基辅罗斯时期开始,乌克兰东西部的长期分立、乌克兰民族对于身份认同的分歧、乌克兰东西部宗教文化的一分为二早已成为当代乌克兰政治危机的伏笔。乌克兰现代民族的形成自有其东方色彩,斯大林曾精辟地指出:东欧的情形则有点不同。当西欧各民族发展成为民族国家的时候,在东欧却形成了一些多民族国家,即由几个民族组成国家。其实,这一斗争不是在整个民族与整个民族间,而是在统治民族的统治阶级与被排挤民族的统治阶级间开始和发展起来的。通常总是由被压迫民族中的城市小资有产阶级进行斗争来反对统治民族中的大资产阶级(捷克人与德意志人)或是由被压迫民族中的农村资产阶级进行斗争来反对统治民族中的地主(波兰境内的乌克兰人),或是由被压迫民族中的整个“民族”资产阶级进行斗争来反对统治民族中执政贵族(俄国境内的波兰、立陶宛、乌克兰)。恩格斯谈到东欧时说得更尖刻:“在那里,一千年来亚洲人入侵的浪潮一个接着一个涌来,把一大堆混的民族片留在岸上,直到现在民族学家也只能勉强把它们区分开来。”这就是乌克兰民族主义构建的基础。当下,乌克兰民族主义是左右乌克兰政治走向的基本力量,但是不幸的是它从来就没有整合为一体。问题在于几个世纪以来发生的乌克兰西部宗教复兴,哥萨克民间武装力量崛起,以及乌克兰民族主义构建,这是分析当代乌克兰分裂冲突的三条主要历史线索。
一、西乌克兰宗教复兴运动:利沃夫东正教兄弟会
1340年,西乌克兰斯拉夫加利西亚-沃里尼亚公国统治覆灭,乌克兰地域被金帐汗国、立陶宛大公国和波兰王国分割。15至16世纪,整个乌克兰的文化发展经历了一段非常艰难的时期。1569年,波兰王国将沃伦省、波德拉斯基省、基辅省、布拉茨瓦夫省纳入行政管辖范围之内,随后与立陶宛大公国签订了《卢布林联合条约(Люблинскаяуния)》,波兰-立陶宛联邦宣布成立。为巩固波兰政权在社会、政治及经济领域的地位,波兰地主及小贵族阶级开始刻意忽略乌克兰民族传统,波兰天主教势力连续强压,遏制使用乌克兰语并限制民族文化发展,部分当地的封建领主也开始信仰、宣传天主教,乌克兰民族文化无法正常发展,波兰文化通过其统治阶级开始向广大群众进行推广普及,乌克兰人在提高文化水平的过程中,逐渐丢失本民族特征,毫无防备地接受波兰文化熏陶,波兰化在当时成为了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立陶宛-波兰统治时期内,大部分信仰东正教的乌克兰农民与已被波兰化的乌克兰地主、贵族之间产生巨大的贫富差距,阶级矛盾不断加剧,所有
不满成为宗教文化怨愤的产物。
1.东正教文化复兴曙光渐露
15世纪,利沃夫市民借助圣母安息教堂(Успенскаяцерковь)的力量,于1449年建立起第一个教会组织—“东正教兄弟会”。成立初期,东正教兄弟会是一个具有宗教慈善性质的机构,通过缴纳会费,接受部分东正教贵族、传教士以及市民的自愿筹款来维持运行。主要负责组织教会成员聚餐、建立医院、提供无息贷款、帮助社会弱势群体等,逐渐在百姓的宗教生活中赢得主导地位,其分支很快遍布整个第聂伯河西岸,即现西乌克兰。该组织作为教会改革的领袖机构,吸收了许多有能力的传教士加入工作,将宗教书籍在居民生活中大量普及。16世纪,东正教兄弟会通过创办学校、设立医院和东正教教堂、开办乌克兰书籍及教科书印刷厂的方式反抗天主教的一系列活动,将乌克兰本民族的文化力量统一联合起来。这一时期,兄弟会以启蒙教育为名,大量印刷出版教会书籍与论战型反天主教刊物。例如,约翰恩·维申斯基在他的作品中写道:现在,在列茨基(即今基辅)这片土地上,信仰在哪?希望在哪?爱在哪?真理与正义在哪?因为罪恶苦难没有一个完整的地方:一切都是破败的、受伤的,一切都像肿瘤,一切都是地狱之火,一切都是病痛,一切都是罪,所有的一切都是虚情假意,都是诡计和谎言,一切都是幻想,一切都是虚无的泡沫、虚幻的烟雾,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什么都没有的幽灵!没有任何一个牧师能够治愈这一切!同时,也有其他作者撰写了一系列带有政论性质、鲜明揭发波兰贵族对乌克兰人民实施宗教及社会政治压迫的作品,例如《阿帕克利瑟兹(Апокрисис)》《警告(Предостережение)》,梅列季·斯莫特利茨基的作品《哭泣(Плач)》等。诗歌和传说故事等体裁的口述民间创作,受到目不识丁的乌克兰农民热烈欢迎。乌克兰著名史诗—《杜马》就是以歌颂当地百姓与鞑靼突厥人、波兰天主教侵略者之间展开的自由之战为主要题材的作品,其代表篇章《萨米伊洛·基什卡》《巴依达》《玛利亚·博古斯拉夫卡》传唱至今。这些作品及诗歌创作在乌克兰民众中产生了很大的反响,也成为后期乌克兰民族自由解放斗争的潜在因素。
16世纪中叶,俄国第一位沙皇伊凡四世与马卡里都主教商议,决定在莫斯科公国内开办书籍印刷厂。为了寻找掌握印刷技术的能手,伊凡四世请求丹麦国王克里斯蒂安三世,将丹麦籍印刷专家甘斯·弥辛戈姆派往莫斯科,同时从波兰引进活字版和印刷机床,于16世纪50年代出版了一些“未署名”刊物,即没有任何出版信息(出版时间、地点、刊号等)的刊物。据说,甘斯·弥辛戈姆是印刷厂第一任负责人,乌克兰书籍印刷业的奠基人———伊万·费多罗夫曾作为学徒在该印刷厂内工作。1563年,伊凡四世下令在莫斯科建立一所能够专供印刷的庭院,第一本《使徒行传(Апостол)》在此印刷出版。关于伊万·费多罗夫最后离开莫斯科公国存在多种说法。曾有一名英国外交官吉利斯·佛列切尔(ДжильсФлетчер)证言:当费多罗夫准备印刷第二本书《祷告手册》时,整个印刷业遭到宗教界的攻击,印刷业的兴起点燃了不学无术的宗教人士的怒火。这些人想尽一切办法阻挠书籍印刷工作,当时从波兰引进莫斯科的所有机床、活字版在某个夜晚被一场大火烧尽,伊万·费多罗夫带着破损的活字和雕刻版前往立陶宛公国。其他史料则表明,在《使徒行传》出版之后,第二本《祷告手册》于1565年9月29日全部印刷完成,伊凡四世宣布将该书出版成册。自此之后,一些心怀妒忌的人开始对费多罗夫加以指责。1568年,伊万·费多罗夫被迫迁往扎布武杜夫,于1570年出版了第三本书———《诗篇集》。遗憾的是,那些年书籍印刷耗费了费多罗夫的大量资金,其资助者无力再提供书籍出版的物质支持,无奈之下伊万·费多罗夫于1573年迁居至利沃夫。伊万·费多罗夫本人也曾在1574年于利沃夫出版的《使徒行传》后记中写道:
我在莫斯科时常要忍受自己极度的愤怒,这种愤怒并不是来自沙皇,而是来自国家官员、传道主教及教育者。这些人妒忌我、憎恨我,用很多歪理邪说指责我,并且想要毁灭上帝创造之事(即书籍印刷事业)。
1578年,伊万·费多罗夫成立了奥斯特洛印刷厂,以后该厂的设备全部转移至利沃夫兄弟印刷厂。除了以上三本书之外,费多罗夫还印刷出版了《训诫福音书(Евангелиеучительное)》《祷告赞美诗集(Псалтырьсчасословцем)》《初级识字课本(Букварь)》《希腊-鲁塞尼亚教会斯拉夫阅读本(Греческо-русскаяцерковнославянскаякнигадлячтения)》《新约赞美诗集(НовыйзаветсПсалтырью)》《字母索引(Алфавитно-предметныйУказателькпредыдущемуизданию)》《安德烈·鲁姆西年表(ХронологияАндреяРымши)》《圣经(Библия)》等书籍。可以说,伊万·费多罗夫为乌克兰宗教文化复兴创造了非常有利的前期条件,打开了乌克兰教育的第一扇门,书籍印刷逐渐引导着人民对知识的渴望,同时在此基础上也推动着兄弟会学校的成立。
2.命途多舛的东正教启蒙运动
1585年,利沃夫东正教兄弟会的教会章程得到安提阿牧首的批准,其他地区的分支也被划归到其管辖之下。次年,兄弟会就创立了乌克兰第一所提高型兄弟会学校。以该校作为典型,乌克兰利沃夫兄弟会陆续在佩列梅什利、罗加京、扎莫希奇、基辅、文尼察、卡缅涅茨-波多利斯基、克列梅涅茨、卢茨克等市开始建立兄弟会学校。直到18世纪20年末,学校受到耶稣会会士的压制和排挤,校内很多优秀教师转移到相对较为平静的基辅地区,利沃夫学校内的师资力量再次遭到削弱。随着民族社会压迫的加重,大部分兄弟会学校不得不开始进行提升式改革。随着利沃夫兄弟会学校影响力向乌克兰东部的不断扩大,1615年基辅主显兄弟会
(КиевскимБогоявленскимбратством)建立起第二所兄弟会学校。彼得·萨盖达奇内与贾诗卡·古列维切夫娜给学校提供了很大的物质帮助。建校之后,很多来自不同社会阶层的侨民前来学习,其中包括哥萨克人、小市民以及对天主教势力扩张不满的小贵族阶级。基辅兄弟会学校在其历史发展过程中受到多方教会及修道院的关注。自成立初期,该校与东方正统教会就一直保持着紧密联系。
1627年,基辅洞窟修道院修士大司祭圣者莫吉拉打算建立一所修道院学校,并选派了几位学识渊博的修道士前往国外学习。1631年,莫吉拉从利沃夫邀请了伊赛亚·卡兹罗夫斯基和西里维斯特(卡索夫)前来担任修道院学校的校长,并将基辅兄弟会学校与基辅洞窟修道院学校合并。1701年,彼得一世下令,基辅兄弟会学校正式升级为基辅莫吉拉学院,这也是乌克兰第一所官方公认的高等院校。截至18世纪末,学院学生数量已经达到1000人。
16世纪到18世纪期间,利沃夫兄弟会学校和基辅兄弟会学院一直保持着紧密的联系,有很多利沃夫学校的学生在动荡时期前往基辅完成学业,然后返回利沃夫选择留校教学。1790年,奥地利政府关闭了利沃夫兄弟会学校,基辅莫吉拉学院的地位最终被取代。可以说,这两所乌克兰教育机构的建立逐渐唤醒了基层民众渴望摆脱压迫的意识,强化了东正教信仰,推动了宗教文化教育事业的发展,在斯拉夫宗教文化以及教育事业复兴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在反抗波兰天主教扩张的同时也培养出大批知识精英。其时,近代民族主义运动远未起步,但教育和印刷业的涌动,为后来的民族主义兴起打下了不可或缺的文化基础。
二、乌克兰分治时期的哥萨克力量
一般以为哥萨克是俄罗斯中英勇善战的群体,其实,最初他们是活跃在南俄草原或曰乌克兰草原上不受当局统治的“自由自在的人”,其成员有俄罗斯人,但更多的是乌克兰人。哥萨克人在乌克兰历史上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今天乌克兰仍以哥萨克为骄傲,如乌克兰的国歌中反复诵唱的:покажем,щоми,браття,козацькогороду(同胞们,我们会证明我们属于哥萨克族)。扎波罗热哥萨克群是其最有影响力的军事组织。波兰-立陶宛政府组编哥萨克军队,利用其优势与鞑靼人、土耳其人和莫斯科公国抗衡,但和平时期又将其视为暴乱分子,通过官方登记的手段限制人数,并控制行动。波兰-立陶宛政府的一系列做法引起哥萨克人的强烈不满,从1591年开始,哥萨克人前后大约组织了八次起义,最著名的赫梅利尼茨基起义将乌克兰卷入全面战乱。17世纪初期,扎波罗热哥萨克军队加入基辅正教兄弟会组织,伊万·马泽帕依托俄国沙皇彼得一世的力量,将乌克兰文化复兴运动推向高潮。17世纪末期,乌克兰进入分治时期,莫斯科公国统治第聂伯河左岸地区(盖特曼统治区),右岸则纳入波兰-立陶宛公国。18世纪末期,波兰-立陶宛公国的灭亡迫使乌克兰领土历经三次瓜分,国家东西分裂,为对抗波兰-立陶宛统治当局的哥萨克整体力量销声匿迹,哥萨克骑兵却以充当沙俄政府对外征战急先锋而闻名于世。
1.博格丹·赫梅利尼茨基:稍纵即逝的解放运动
17世纪中叶,波兰-立陶宛公国一直试图吸纳哥萨克力量,为哥萨克人专门编撰名册,录入名册的哥萨克人属于效力波兰国王者之列,并获得酬劳。博格丹·赫梅利尼茨基被选为扎波罗热营地盖特曼(гетманЗапорожскойСечи),他曾在基辅和利沃夫接受教育,通晓波兰语、拉丁语和土耳其语,并担任营地重要的职务军队秘书,随大使觐见过几次波兰国王。波兰贵族曾试图暗杀赫梅利尼茨基,将其从政治舞台清除。赫梅利尼茨基与其他乌克兰民众一样,遭受波兰人的残酷镇压。1647年,他公开反对波兰-立陶宛政府,为了取得斗争胜利,赫梅利尼茨基与克里米亚汗王结盟。有人曾建议他寻求瑞典和土耳其支援,当时赫梅利尼茨基认为,俄国人与乌克兰人在宗教信仰与文化传统上具有共性,沙俄才是最好的选择。1648年开始,扎波罗热哥萨克人开始采取一系列军事行动反对波兰-立陶宛,夺回利沃夫和扎莫希奇。不久之后,因粮食和弹药匮乏,瘟疫爆发,赫梅利尼茨基被迫返回扎波罗热。当年12月,赫梅利尼茨基军队向基辅进攻,波兰-立陶宛政府动员所有贵族阶级奋起抵抗。1649年夏天,在淄博洛夫喀尔巴阡山以内区域,赫梅利尼茨基率兵击垮了波兰军队。波兰政府被迫签订《淄博洛夫和平条约》,承认赫梅利尼茨基为乌克兰盖特曼,并将基辅省、切尔尼戈夫斯克省和布拉茨拉夫斯克省移交至其自治管辖范围之内,禁止波兰驻军。盖特曼的军队名册内有四万名额,三个省份的要职可以只让东正教信仰者担任,基辅都主教可以出席波兰-立陶宛国会会议。
1651年夏,波兰人成功收买克里米亚汗,将赫梅利尼茨基逮捕。迫于伯斯太契克战役的失败,赫梅利尼茨基与波兰-立陶宛政府签订《贝洛切尔科夫条约》,其军队名额减半,管辖范围仅限基辅省。条约指明波兰贵族有权收回其领地,农民仍然处于农奴制压迫之下,哥萨克人和农民纷纷逃往莫斯科公国境内。斯洛博达乌克兰在顿涅茨克和奥斯科尔河北部上游(哈尔科夫、苏梅、伊久姆、阿赫特尔卡等)建立起来。乌克兰左岸与俄国重新合并,波兰-立陶宛公国对此并不承认。自此,俄国与波兰-立陶宛展开了长达13年的战争。
1667年1月,俄国与波兰-立陶宛签订了《安德鲁索沃停战协定(Андрусовскоеперемирие)》,乌克兰以
第聂伯河为界,左岸以东(斯摩棱斯克、切尔尼戈夫等地)归俄国所有,波兰方面对此表示承认。两年后,基辅也归入俄国领土范围,扎波罗热地区获得自治权(有其他资料显示,扎波罗热由俄国与波兰-立陶宛共同统治),第聂伯河右岸以西由波兰-立陶宛继续统治。整个乌克兰进入了一段分治时期。
2.伊万·马泽帕:短暂的自治盖特曼
伊万·马泽帕是俄国历史上一个比较有争议的人物。据史料记载,马泽帕曾在基辅学院接受过很好的教育,在法国、德国、意大利、荷兰生活过几年,精通拉丁语、波兰语、意大利语、德语、法语和鞑靼语。受其父亲影响,马泽帕于1659年至1663年间担任波兰-立陶宛公国外交官,并博得波兰国王杨·卡兹密尔的信任。1669年,因遭嫉妒之人侮辱,马泽帕离开波兰-立陶宛,携其追随者前往第聂伯河右岸彼得·多罗申科盖特曼所辖地区,参与乌克兰统一之战,与土耳其人结盟共同抵抗波兰人和莫斯卡尔人。1687年7月25日,俄国人任命伊万·马泽帕为乌克兰盖特曼。马泽帕以后很快博得彼得大帝的信任,依靠彼得大帝支持获得乌克兰内务决议完全自由特权,即沙皇政府不干预任何乌克兰哥萨克地区的活动,一切由盖特曼自行解决。在马泽帕享有的近似君主权力的庇护下,乌克兰第一所高等学府基辅莫吉拉学院的发展经历了一段鼎盛时期,很多具有哥萨克巴洛克风格的文学、艺术和建筑呈现出一幅欣欣向荣的景象。1696年至1698年期间,伊万·马泽帕与俄罗斯军队一起,在第聂伯河下游成功作战,占领达万、谢柯尔蒙和卡兹克尔门要塞。紧接着,马泽帕利用之前在波兰-立陶宛使馆的经验,成功抵抗奥斯曼帝国。直到1708年,马泽帕被发现与瑞典查理十二世秘密结盟,俄国联军在波尔塔瓦战役中被击败。自此之后,盖特曼统治区自治权遭到严重剥夺。整个18世纪,乌克兰盖特曼的力量不断削弱。18世纪50年代,沙皇俄国政权设立新的机构监督各地政府,盖特曼处于暂时中止状态。叶卡捷琳娜二世登基时,哥萨克高级军官上书请愿,请求恢复盖特曼统治区的地位,但并未成功。1775年,俄国军队将哥萨克扎波罗热营地完全摧毁,乌克兰盖特曼政权彻底瓦解,历经百年的哥萨克时代宣布结束。
18世纪末至20世纪初,西乌克兰处于哈布斯堡帝国统治之下,东乌克兰正式纳入俄国版图之内。哈布斯堡王朝对西乌克兰地区的吞并方式比较温和,在语言文化和宗教信仰方面相对包容,乌克兰民族文化在西部地区得到了发展。而沙俄政府在东乌克兰地区通过教育、通婚及供职的方式,全面推行俄罗斯化殖民政策,禁止出版乌克兰文书籍和教科书,压制乌克兰语言文化发展及民族认同,东部乌克兰人的民族文化特色被慢慢抹去。19世纪初期,西乌克兰人开始创办期刊、社团,努力发展乌克兰语言文化,推动群众教育,一场民族独立运动浪潮慢慢向东部涌去。
三、乌克兰民族统一运动:圣西里尔美多德兄弟会与“乌克兰派”
19世纪中期,奥匈帝国统治下的西乌克兰人号召沙俄帝国压迫下的东乌克兰人共同发起一场以保护乌克兰语言、文学艺术及民族特征为主要目的的社会文艺运动。
1845年和1846年之交,基辅大学研究员尼古拉伊·阔斯塔马洛夫及一些在校教师、学生创立乌克兰地下秘密反农奴制政治组织——“圣西里尔美多德兄弟会”“,乌克兰派”也同时出现,尼古拉·阔斯塔马洛夫、梵杰雷蒙·库里什与塔拉斯·舍甫琴科三位乌克兰民族主义代表人物开始全力投身到民族统一复兴的事业之中。
成立之初,兄弟会成员们秘密组织了几次长时间的哲学及政治辩论,拟定了一系列纲领条例,通过举办讲座、集资开办民族学校、编写出版新书等方式,普及乌克兰语文献与塔拉斯·舍甫琴科文学作品,努力构建当代乌克兰民族主义意识形态。1847年3月,阿列克谢·彼得罗夫将组织地下秘密活动全部暴露,主要组织成员被捕。舍甫琴科被定义为反面历史文学形象,被迫参军并被流放奥伦堡草原;阔斯托马洛夫监禁一年。按照沙皇君主专制制度,剩余的组织成员全部流放至边远省区,受长期监控,禁止返回乌克兰境内。实际上,圣西里尔美多德兄弟会和“乌克兰派”成立初期兼有乌克兰民族主义与俄国泛斯拉夫主义的双重思想。《乌克兰民族存在之书》中曾写道:“斯拉夫社会团体联合是思想的先驱者,同时具有推翻君主专制制度、消灭农奴制,将所有斯拉夫民族联合为一个同盟的意义。”《圣西里尔与梅多夫斯拉夫兄弟会章程》及瓦西里·贝洛泽尔斯基的《札记》等文献对于这一思想也有所表达。
19世纪50至60年代期间,沙俄政府对乌克兰语言教育和文学艺术的压迫激起了民族主义反抗情绪,兄弟会与“乌克兰派”成员逐渐从温和的革新主义者转变为激烈的民族主义战士,顿佐夫·德米特利首次公开喊出了“乌克兰—为乌克兰人而战!”的口号,乌克兰民族主义浪潮再次掀起,乌克兰语地位重建成为民族统一运动的重点。
1850年,舍甫琴科提出创建一种规范性的乌克兰文学语言,“斯拉夫派”与“乌克兰派”就此产生分歧。
“斯拉夫派”代表人物萨马林对乌克兰民族主义者的一些活动表现出明显不悦,他曾写道:
让乌克兰人去保护他们的语言、习俗、歌曲和传说吧,让他们在兄弟的帮助下,与大俄罗斯民族肩并肩一起去发展他们的科学和艺术吧,我们会慷慨地赐予他们大自然,让他们自由地按照意愿表达精神特性。……但,同时让他们记住,他们的这些历史角色是在俄罗斯范围内产生的,只是莫斯科公国的一部分而已。
“乌克兰派”领袖库里什于1858年10月对此回应道:
我们这一小部分人为未来守护着自己的信仰,坚定着深刻的信念,在未来我们绝不可能与大俄罗斯民族成为同样的人……我们并不渴望暂时脱离你们的政府和社会,但是我们会一直遵循先人留下的自由之意,独立发展,这项事业在不远的将来一定会实现!
1861年至1862年,乌克兰民族主义运动达到高潮。“乌克兰派”杂志《根基(Основа)》在圣彼得堡发刊,该刊为俄语、乌克兰语双语刊物。这一时期内,“乌克兰派”成员大力推进学校内以母语授课的举措,积极参与乌克兰社会政治组织活动,希望借此能维护乌克兰人自由的民族自决权及文化发展权利。阔斯塔马洛夫从流放地返回之后,在圣彼得堡大学担任教授一职,其首次讲座结束后,群情激昂的学生们将他举过肩膀抬出教室。
1876年,沙俄政府的镇压行动再次席卷而来,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乌克兰派”成员都处于被追捕的处境。亚历山大二世下令禁止出版乌克兰语文学作品,关闭所有小俄罗斯剧院,清除所有书籍报刊。迫于俄国政府的压力,一些组织成员逐渐脱离社会政治活动,集中精力从事文学创作,从事民族学及民间文学研究,也有很多成员被迫迁居至奥匈帝国东部的加利西亚。直到20世纪初期,一些“斯拉夫派”成员建议在沙俄政府管辖之内保留乌克兰自治区域,将乌克兰民族特性与乌克兰语作为俄罗斯民族统一与俄语的一部分进行宣传,而“乌克兰派”成员仍然坚持强调乌克兰人与俄罗斯人之间的差异。利沃夫大学教授米哈伊·谢尔盖维奇曾论证,乌克兰人是纯正的俄罗斯血统,莫斯科人属于芬兰人与鞑靼人的后裔。1920年,俄乌建立联盟后短期实施的“乌克兰本土化”使文化教育事业得到迅猛发展。乌克兰化态势引起了当时苏联政府的关注和担忧,挤压乌克兰化的政策迅速实施,大量乌克兰报纸、刊物和学校教学转换为俄语,乌克兰绝大部分著名学者和文化界领导人遭到清洗。
四、当代乌克兰民族主义:政治化的民族主义运动
从20世纪开始,西乌克兰的民族主义运动受到压制,俄国政府不断镇压民族知识分子,强制开启集体化和民族化进程,攻击教会组织等。苏联解体之后,当代乌克兰民众对本民族文化、民族标识的认可需求开始增强。除了蓝黄旗帜与三叉戟这些乌克兰民族主义者和爱国主义者熟知的标志之外,乌克兰诗人塔拉斯·舍甫琴科重新被定义为民族主义领袖人物,在乌克兰籍流散人口聚集地的国家设立了许多舍甫琴科雕像,塔拉斯·舍甫琴科成为了一个以信仰为支撑的民族英雄形象。
1996年颁布的《乌克兰宪法》第十条规定:“乌克兰的国家语言是乌克兰语。国家保证乌克兰语在乌克兰社会生活各个领域和全部领土上得到全面发展和发挥功能。”以后,乌克兰历届政府对《乌克兰语言法》进行了多次修订,修改语言法的目的是提升乌克兰语的地位,并实施“去俄罗斯化”语言政策,最终规定乌克兰语是乌克兰唯一国语,俄语被界定为少数民族语言。据统计,“在1991至2008年间,乌克兰政府共颁布了七十多条诸如此类限制俄语使用的法令,涉及教育、大众传媒、政府公文事务等诸多领域。这些法令大多由总统亲自签署或经过总统批准,因此具有相当高的权威性和强制性,对打压和排挤俄语起到了很大的促进作用。”
事实上,乌克兰化的进程并不顺利,俄语与乌克兰语之间一直存在带有政治目的的排挤与竞争关系。从史前时期至今,这个地处亚洲和欧洲之间的地区一直处于领土不断被分裂、外部势力入侵压迫的处境。乌克兰兄弟会组织的出现带动了斯拉夫民族宗教文化复兴运动的兴起,同时也保留了乌克兰本民族的语言、文化及特征,使该地区在一段时期内实现了相对完整。然而,当代乌克兰民族主义构建当中,“爱国主义”与“民族主义”被定义成了同义词。新的革命者和政治家带着利己目的,重新建构民族主义思想,扭曲乌克兰古典文献中的思想精髓,将民族主义变成了社会意识形态改革中的武器。
乌克兰民族主义运动原本是由一场反农奴制、反专制制度、保护发展本民族文化风俗及语言而发起的运动。俄国著名作家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果戈里曾以乌克兰为主题创作了许多文学作品,他在其作品中曾用俄语写道;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灵魂是属于霍赫拉茨基(乌克兰人旧称)还是俄罗斯。我只知道,在俄罗斯人面前,不会给小鲁塞尼亚人任何优势,同样在小鲁塞尼亚人面前,也不会给俄罗斯人任何优势。上帝慷慨地赋予了双方富饶的大自然,但是故意地,将每一方其中的某一个对方没有的特点分离出来,使他们为之互补才能完整。
实际上,乌克兰民族主义者并不都是极端的分裂分子,类似于卡特连列夫斯基、果戈里、奥斯诺温涅科等,其他很多乌克兰出身的俄国作家都非常热爱自己的小祖国,也同样将自己视为俄国人。
从反波兰宗教复兴运动至当代乌克兰民族主义运动,整个乌克兰领土历经了500年之久的分裂变革。进入21世纪后,乌克兰境内发生的一系列颜色革命、示威游行、暴力冲突,以及因矛盾激化而升级的乌克兰内战,对原苏联地区乃至欧洲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政治化的“民族主义”概念并没有将乌克兰带入欧盟,也没有促进乌克兰与西方的合作,相反地,被扭曲的“民族主义”使乌克兰东西部分歧进一步恶化,将亲欧盟示威运动推向顶点,造成大规模抗议运动的爆发,导致成千上百的民众伤亡、乌克兰东部的自相残杀之争以及数以万计的难民。乌克兰,这片一直处于世界大国地缘政治野心区域之一的地区,持续不断地走向分裂。